九世纪前期,吴荣光(1773-1843)打开广东收藏的序幕。他与同代人叶梦龙(1775-1832)均透过出仕的机会,在北方和江南搜求名迹。继起的潘正炜(1791-1850)与孔广陶(1832-1890)都是殷商巨贾,他们一方面承接从吴荣光家藏中流散出来的作品,亦以重金吸引骨董商从江南与北方的书画器物,不断带来广东。
在吴荣光的时代,其主要收藏品来自广东以外地区,到了潘正炜的时代,已能在本乡地区获得广东以外地区流入的藏品,这说明广东地区的本土收藏量及古书画市场已渐具规模,来自江南与北方的藏品已在广东地区广泛流通。南、番、顺地区的巨室望族亦渐趋尚收藏。《亘古无双》册亦大抵于此时流入广东。
书画收藏
《亘古无双》的来由
据此被称为《亘古无双》册页上的画家题款、题诗、收藏印章及题跋,可以重塑这件作品由创作到流传的过程。此合璧册原由王翚、恽寿平分别于1685年(乙丑)及1686年(丙寅)绘成,估计原本是各自独立,而且各自的页数亦未必是现存的花卉四页和山水四页,可能数量更多。
其中两页王翚山水的题跋提供了创作时间和地点─“乙丑端阳前二日金陵客舍剪灯戏笔”─由此题可知:其时为1685年农历五月初三,王翚时在金陵。此册另一页题“丙寅初夏”即1686年,同页上复有恽寿平的题诗及跋,云“南田草衣题于玉峰精舍”。是年王翚再约同恽寿平游玉峰(昆山)、无锡、金阊(苏州)等地。
恽寿平提到的玉峰精舍与其所画的花卉(桂花一页)的题跋上称“丙寅中秋玉峰北园看桂十首之一”,可以互相联系起来。按1686年夏秋之间王翚与恽寿平同游昆山,并在徐干学(1631-1694)的北园作客,二人皆有诗画赠徐的儿子徐仲章,而此《玉峰北园看桂十首》及另藏上海博物馆的《北园看桂图》,当是在徐氏北园时所制。
由此推断此册中的花卉亦有可能是同时之作,但此作未必是绘给徐氏。不过,可以推想王翚的四页山水与恽寿平的四页花卉,都是于1686年夏秋之间在昆山某处或某个场合中聚合起来。其中两页王翚的山水上有恽寿平的题跋,这便初步引证了上述的推测。
此册恽、王合璧的撮合,应是在王澍(1668-1743)题上“亘古无双”的时候,虽然扉页上没有年款,也没有注明此册此时所属何人所有,然从王澍的典型“玉箸”篆书可见为其成熟风格。他为康熙五十一年(1712)进士,在朝时曾“特命充五经篆文馆总裁官”,以书名誉满士林,归田以后,更是远近士大夫请书无虚日,这时应是在康熙晚期到雍正时期(十八世纪上半叶),也就是在恽、王绘成此册约三、四十年之后,王澍的提字亦大概属此时之作。王氏为江苏金坛人,其归田后所接触的自然亦以江苏一带的文化圈为主,由此可见,此册当时仍在江南地区,可能依然蓄在昆山某藏家手上。
《亘古无双》的流传
此册流传至广东应在道光、咸丰以后(十九世纪中期),即约1850年代之后,从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初,此册主要易转于南海、顺德的藏家之手。册页后有辛仿苏(1876-1928)的长跋,详述了此册在广东地区流传的情况。跋云:
“恽、王合璧册旧藏南海巨室黄氏,后有黄季度其人者拆而为二,自是南田花卉及王虚舟题首归季度;石谷始终在黄式之处。季度?后书画散迭,四页花卉十年之间屡易其主。光绪乙巳余得之于锺氏,因念四页石谷不得,终是憾事。式之固雄于财,非可以货取,画贾谢颂棠为余极力谋之,不半载报命曰:得之矣。盖其以古瓷易来而索重值于余,以其延津之合也,故亦不惜与之。物之聚散无常,然亦莫非前定,余初得南田也,固料不能得石谷于式之,其离而为二,非意料所及,及其合也,更出意料之外,有散必有聚,此亦物理之常耳,又奚疑焉。甲寅冬夜记。”
辛仿苏者,据此册上有印记为“辛耀文印”,知为同一人。辛耀文,顺德北滘人。其父辈于广州沙基业粮油生意,家业隆盛,故辛氏青年时能一掷千金购求书画,适时听颿楼、风满楼、海山仙馆之旧物相继散出,透过画商谢颂棠(生卒不详)等经纪其事,佳者渐为辛氏所得。清末民初之交,于京师访购得传为元代王振鹏(十四世纪前期)绘有苏东坡像的册页,因改号仿苏;后又得程瑶田(1725-1814)《芋花图》,又自号芋花庵主。其时复于北京购得破落旧宗室贵冑家散出名品不少。
另一件虚白斋所藏的王翚《仿古山水册》亦曾是辛氏的收藏。上有苏若瑚(1851-1917)题签云:“顺德辛氏避三端室藏”,由是可知辛氏颜其藏画处曰“避三端室”,取其“君子避三端”之意。
据辛氏题跋,此册初为南海的富家黄氏所得,后来转入另一位南海收藏家黄季度(生卒不详,光绪十七年(1891)举人)手上,他可能是南海黄氏的后人或亲族。黄季度,名绍宪,广东刻印名家黄牧甫(1849-1908)曾为其刻“南海黄绍宪所藏经籍书画金石文字宪子孙其万年永宝”印,此印亦见于虚白斋所藏董其昌(1555-1634)《山水行书合册》,可见黄季度收藏亦甚可观。
此册在黄季度手上时,合而复离,被拆分为二,可能黄氏认为此册本非真正合璧之作,故还复其独立各自成一套四页的组画。黄氏死后,藏品散佚,恽寿平的四页花卉辗转由一位锺姓的藏家所得,据画上的鉴藏收有“锺葆珩印”、“锺锡璜印”、“葆珩私印”、“南海锺葆珩收藏金石书画印”等,由是可知锺氏亦是南海地区颇有收藏的家族。
辛仿苏于1905年从锺氏手上获得恽的四页花卉后,便萌起使此册再度完璧的念头。而其时王翚的四页山水则在另一南海富人黄式之(生卒不详)处,因黄式家境富裕,故不能以金钱作交易,辛氏唯有托书画商人谢颂棠为其筹谋斡旋。谢氏最终以古瓷与黄氏易得王翚山水四页,辛氏亦以重金酬报谢氏,此册终得再度完璧,时约为得到恽氏四页后的半年左右,即约为1905至1906年之间。
光绪戊申十二月(1908-1909),辛氏更请当时的名臣暨收藏家端方(1861-1911)题跋,端方时在金陵,故其题曰:“光绪戊申十二月观仿苏所藏散人草衣合册。于金陵宝华盦陶斋题。”没有证据显示辛氏与端方有任何交故,而端方在题跋中亦没有交代彼此关系,这种平实的题跋,反映端方很可能是收受了报酬润资而应辛氏之请而已,这种有偿的收藏名家题跋,至今仍甚流行。
辛氏的收藏可能在1910年代中期以后渐渐流散。据冼玉清记述,辛氏在民国六、七年间(1917-1918)在北京,涉足梨园事业,惜公司遭人亏空,复经火劫而倒闭,倾尽家财,家藏亦随之星散。辛氏终在民国十七年(1928)卒于北京,享年仅五十一。
此册与辛氏收藏的王翚《仿古山水册》上的题跋,均写于甲寅年冬天(1914-1915之间),两段题跋亦是以交代作品的流传及重裱的情况为主,这些内容似非为个人赏玩而题上,更大的原因可能是为其它有意购藏者提供数据。
由此推测,辛氏在1914年底已有意(甚或因金钱周转需要)鬻售其藏品,且跋语末句云:“有散必有聚,此亦物理之常耳。”言词之间不无感慨。大抵就在1910年代中期,也许此时辛氏正在接触联络不同买家。
从《亘古无双》册上见有“丽父审定”、“丽甫心赏”、“丽甫墨缘”、“冠五珍藏”及“冠五清赏”等印记,可知此册亦曾藏何荔甫(活跃于二十世纪初期)及其子何冠五(约1900-约1973后)处。何荔甫始建“田溪书屋”于广州,冠五承之。辛仿苏的藏品散出之后,主要转到何氏等人手上。当时,辛氏以藏品押于何氏,然何氏并未能把辛氏所押藏品全部接收,当时广东省长李耀汉亦对这批珍品问津,最终以十二万购去一部分。
此外,尚有一部分为潘佩如、冯己千所得。此册《亘古无双》即在何冠五所得的部分当中。何冠五,原名何寿,字冠五。香港艺术馆藏有一帧何氏作于1924年的山水画,其上即署何寿。何家原籍广东三水,以货殖起家,民初在广州十八甫富善西街经营裕隆兴记出口丝绸庄。何冠五于1923年参与潘龢(?-1929)、赵浩公(?-1948)、黄般若(1902-1968)所组织的癸亥合作社,后为国画研究会会员,是时其家业犹尚丰裕,故可搜求书画,亦有余暇参与国画研究会活动,后其营商失败,家藏亦星散。
此后该作品便继续在广州收藏家之间易手,其中有“锺仁阶家珍藏”、“仁阶心赏”,前述的虚白斋藏王翚《仿古山水册》上亦有此印。锺氏为民国时期人物,与画家黄般若(1901-1968)相熟,或较黄氏年长。黄氏在广州文德路的居所,就是锺氏的物业。因此,推断锺仁阶获得此册,当在何冠五之后,或约在1930至40年代之间。
继有“元瓒心赏”、“元瓒墨缘”和“莫元瓒藏”等印记,说明此作曾藏莫元瓒(生平不详)处,据悉莫氏经营药房,是活跃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广州收藏家,其藏品主要在1940年代中后期收入,部分来自收藏家李尚铭(生卒待考),李氏是许多书画的经手中介人,因战时曾作汉奸,抗战胜利之后生活潦倒,以变卖藏品度日,至于《亘古无双》是否亦经李氏收藏,继而转到莫氏,则暂未有所据。
此册后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流到香港,上有“燕如珍藏”和“燕如心赏”印记,应为原居澳门后移香港的收藏家高燕如(生平待考)的鉴藏印;后归刘作筹(1911-1993)的虚白斋典藏,册页内更附有刘氏于辛酉(1981)嘱请冯康侯(1901-1983)所题的画签,最后于1989年由刘氏捐赠香港艺术馆。
这件作品从苏州地区流向广东,最终到了香港,非纯偶然,亦非为个别例子。从中既可略窥近世中国艺术品收藏的流传变迁,更显出美术品往往随私人收藏易手而聚散无常的命运。是故近代以来,不少收藏家亦如虚白斋刘作筹先生一样,看透了这番道理,遂决定化私为公,把平生珍藏捐予公家博物馆。
|